我揍了我爸爸

哈尔滨治疗白癜风的医院 http://pf.39.net/bdfyy/jdsb/180306/6084137.html

在大一的暑假,我去拔了一次智齿。

因为X光片拍出来,四颗智齿都横着长,于是跟爸妈和医生商量,打算做个全麻的拔智齿手术,一次性医院,吊上几天吊瓶。

全麻的手术不放心,我爸妈送我进了北京医院。做完手术之后的两天,我都无事可做,手上吊着盐水,顶着肿了两倍的脸在床上玩iPad。因为我这样的病人很少,所以护士把我安排到了一个四人病房,这个病房里的病人流动性很高,有很多日间病人,做了个小手术,躺了一小时就走了。

那是一个下午,大概在两点的时候,病房里推进来一个女孩,皮肤白皙,眼睛上绑着绷带,下颚也是肿的,看上去刚被麻醉,牙齿做了手术。

她躺在那里睡觉,也没人把她跟我之间的帘子拉起来。很奇怪,她没有家属陪着,只有护士在看她床边吊着的病历本。

大概过了一小时,我也看完了一集美剧,她的肩膀动了动,似乎是慢慢要醒过来了。病房外面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慢慢走进来,探了探头,穿着病号服,胳膊上打了石膏,吊在脖子上。

这个男人非常眼熟,而那时,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。他有着狭长的双眼,浓密的头发,下巴上一颗明显的痣……

他凑过来看看女孩,长叹了一口气。

护士正好匆忙地走进来:「朱先生啊,您赶紧回到您病房吧。哎呀您这胳膊都这样了。」

「她怎么样了?」朱先生焦急地问,「这个牙齿,有事吗?」

「她这个啊,没什么大事!就是嘴里有一块玻璃碎片,已经取出来了……您俩这是怎么了!院长人在上海,急急忙忙给我们这边打电话,插了好几个手术的队……」

「小声点小声点。」中年男子示意护士压低声音,「咱们外面说吧。去外面,去外面。」

就在他转身走开的时候,我忽然记起了这张脸:哎呀,这不是那个,上百家讲坛的学者吗!前两天我还在跟爸爸妈妈看他讲19世纪法国文学的课啊,不仅能抖包袱,还能四两拨千斤地分析宏观历史,就是他!他还有个女儿,有些时候也跟他一起做采访,是个弹钢琴钢琴的啊!

想到这里,我不由得探身过去。没想到女孩缓缓抬起头,看了我一眼。

我只有硬着头皮问:「您是朱小迪吗?」

她转过脸来,有些犹豫地用没有包起的右眼看了我一眼。没说话。

我不想自讨没趣,把ipad抓在手里,左滑滑右滑滑。过一会儿,她忽然转过头来,咕哝着问我:「你多大了啊?」

「我19。」我说,「你呢?」

「我比你大,」她说,「我今年25了。」

「哦。」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
她忽然问:「平时你们家吵架吗?」

「那当然。」我想了想。

「那……你们家吵架吵到最激烈什么样啊?」

「摔东西。」我说,「我爸摔东西的,有一次把微波炉直接从窗户里面扔了出去!我们家22楼啊!得亏大晚上的,没砸到人!」

她「噗哧」一笑。然而嘴咧得有些生硬。

「疼吧?」我问。「你这是怎么弄的啊。」

她四顾病房无人,又看了看我。

「我要告诉你的话……你可以答应我,谁也不能说!」

「我保证!」我看看四周,压低声音,「你看这房间里,现在就咱俩。你赶快告诉我,过会儿啊,说不定就有日间病人推进来了。」

她看上去似乎还在犹豫。然而我的好奇心却越来越重:一个有名的年轻女钢琴家,和她有名的学者爸爸,怎么会突然都住了院呢?

「我告诉你啊,这,这,这。这都是我爸打的!」她忽然一指脸上的伤痕,说。

「你爸?你爸怎么可能打人?」我几乎要叫起来。「不可能的,我爸打人我信,你爸打人我不信。」

「你小声点,」她提醒我,「你别不信啊,这可就是他打的。不过也没事,我也打了他。」

「啊?!你打了你爸?」

「是啊,」她有点惶恐,也有点骄傲地小声说,「那可不,他打我,我还不能打他了吗?我要是不还手,他天天说的那些自由平等,不都是扯淡。」

我感到不可置信。眼前这个体重也就九十多斤的女钢琴家,还有一个五十多岁儒雅文静的学者?还是父女?这怎么会打到一起的?医院?

「到底是为什么吵呢?」我忙问。

「厕所垫圈!」她翻一个白眼。

我睁大了眼睛。

「我这不是刚从国外巡演回来,就住在家里,每天练琴,也没什么事做。我妈妈是搞话剧的,最近艺术节,忙到每天不着家。我呢,就跟我爸每天面对面住着。大部分时候他就在翻译,我就在练琴,也没什么特别大的矛盾。」

「直到今天早上吧,他叫我进洗手间,说,小迪,你上完厕所后,必须得把垫圈抬起来。」

她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,喝一口热水,支着身子坐起来。「我说你这是男权主义的糟粕。」

「然后他就火了!他说这是个屁男权主义,我是你爸,你就得听我的,你给我把垫圈拿起来。」

「我们俩就站在厕所里,开着一个那种特亮的浴霸,大夏天的,浑身是汗,僵持不下。他说我太不像话了,我说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,还是个研究外国文学的学者呢!你一路法国文学读到博士,结果还来给我这一套父权主义!」

「哎哟,他忽然就急了,瞪起了眼睛,说,你长大了啊,翅膀硬了啊!你给我把手伸出来!」

「我也惊呆了,他不是前段时间还在央视做了一系列新浪潮电影中女权主题的节目,哎哟,还敢跟我来这一套拿戒尺打手掌的玩意!」

「我说你敢碰我看一下。」

然后呢!我急着问:「这要是我爸,我肯定就让他打了。」

她一翻白眼。

「他啊,直接把我的手拽了过来,把我的手指扳开,在我手掌上狠狠打了三下。」

「那你呢?」

「我当然怒了!全世界人这样做都有理由!就他这么做最不能容忍!」

「我就把他的胳膊拽过来,使劲在他胳膊上打了一巴掌。」

「天啊!」我深吸一口气。「你爸爸不得气死!」

「嘿,然后就是这里,这里,这里。」

她指向胳膊上的伤痕。「你瞧,这是他抓的,还有这里,这里。额头上这块也是。」

「那你呢?」

「我也打他啊!我怎么能就站在那里被他打!」她一仰头,说。

「我反手给了他一个巴掌——本来没想到会打到他脸上的,但是他恰好低头,一下就正正好,从他的左脸打到右脸。」

「然后我爸就真的失去了理智。他开始结巴,伸出手指着我,开始辱骂我各种他从来不会用的话,不孝,贱人,salope。中文英文法文夹杂着骂,还颤抖着。」

「他还叫了一句:我还管你结婚不结婚!你死了我都不管!你死了算了!」

我就也对他喊:「我还管你养老不养老!你也一块死了吧!」

「他越骂,我就越上头。」

「这一架也不是完全是关于他,我反而觉得也是关于我自己。我不断地在脑海里转来转去的形象都从绞肉机里缓缓吐出。就是想把他的肉都拧起来,把他的眼镜,那眼镜我可是看烦了!」

「我就一把抓过他的眼镜,他戴了20年的金边眼镜,放在地上甩!踩!」

「我爸爸气极了,像一只浑身毛发竖起的猫一样扑倒我身上来,握着拳头,挥舞着双手,嘴里呜啦呜啦叫着,似乎是《基督山伯爵》里的台词,混着中国农村的那些骂法,王八羔子,卖妈批,全都如一泻而下,毫无遮拦。」

「我也气!你说我能不气吗!你说我五六岁的时候,惩罚我一下可以。我可都25岁了是不是。」

「他追着我打,但是打的也不是很流畅,你知道,他就是个学者,从小到大也没打过几次架,学生运动中还被别人群殴过一次。我想啊,他只是想借此树立一下自己的权威。他打不到我,就追着我跑,但是他哪能追到我啊,我就从我妈从云南买回来的那个樟木桌子下钻过去了。」

「我爸比较笨拙,他弯不下腰来,钻不过去。他就跑到桌子上,想从上面跑过去。哗啦啦啦啦一阵子,所有的茶具都从桌上掉了下来。那会儿我在桌子底下,茶具在我旁边摔碎的时候,有一个杯子打破了,玻璃渣子就这样溅到了我的眼睛里。」

「我眼睛很疼啊!我大叫了一声,但是茶具打碎的声音也很响,他估计也没听清楚,我从桌子另一头爬出来的时候,左眼已经全都是血,什么都看不见。我心里就一个想法:我爸真的是要把我打死!」

「求生的欲望让我跑,尤其是我还晕血,我看到血从脑袋上滴下来,腿都软了——小时候打针,他可是都要捂着我的眼睛的。我就想,我爸真的疯了。老疯了。」

「正好这个时候我脑袋一伸出来,就有一只脚踩到我的脑袋上——我更慌了,我爸中了蛊。要杀了我了。」

「那你怎么办啊!」我吸一口气。「你们这个,跟武打片一样!」

「我就把他的脚抓住,没想到他哇哇乱叫,从桌子上整个人翻了下来,摔在地上。他摔的时候,我听到他大声喊:Jeveuxtetuer!」

「这是法语中的:我要杀了你。我爸学法语三十多年,平时却从来不法汉夹杂。他这次喊了这么多法语,真的是前所未有。」

「听到他说他竟然要杀我,杀他的宝贝女儿,我眼睛都要冒气。我就跑到他书架上,把他收集的那些第一版《巴黎圣母院》,《包法利夫人》,《悲惨世界》,他的那些破烂宝贝,全都扔下来,一本本地砸到地上。」

「他火冒三丈,伸出手想抓我,没想到只抓到我的眼镜的一根腿。他就生生把我的眼镜拽了下来。你看,这里就是我眼镜划的。」

她指了指鼻梁上的一道红线。

「这个看起来还好,没那么深。」我说。

「那可是我两千多块,从首尔带回来的GentleMonster!」她大声说。「我找了这么多年适合我这鼻梁的眼镜,就那副最好看!国内店里还没有!」

「我看到我爸把我眼镜拿走了,我就急了,结果,他抓到了眼镜,就激动地举起来,跟举起一件战利品一样,两只手把眼镜扭了起来,我看着我的眼镜咯吱咯吱,咯吱咯吱,被他扭断了。」

「我看着我的眼镜像一个婴儿一样被一点点挤干,杀死,血就一下子冲到了头顶。我心想,今天就是鱼死网破了!」

「我正想扑过去继续打,没想到,他忽然就从桌上拿起一块白色的抹布,高举起来,然后转了个身就往沙发上一坐。」

「他举抹布干吗?」我问。

「唉!我爸!他举的是白旗,说明他打算投降了。然后呢,他把手往头上一抹汗,又变回了他平时在家里翻译完稿子,坐在皮沙发上,喝一杯威士忌的样子。」

「啊?」我被这转变惊吓到了。「怎么就不打了?你这不刚扔了他的书?」

她摇摇头。「荒谬吧,荒谬!然后呢,他举起一只手来,跟我说:我好累啊,我要睡觉。」

「就这么着?」我问。

「对,就这么着。」她说。

「那……那你也没接着……」

「我也不想打架啊!」她说,「这突然的,就跟疯了一样。」

「那然后呢?这些伤都是怎么来的?」我指指她的胳膊,头,还有牙齿。

她长吐一口气。「唉。我俩都歇着了,结果,我妈买的德国古董吊灯,可能是我爸爬桌子的时候撞到碰到了,直接掉了下来。八头的吊灯,在樟木桌子上摔成了碎片……」

「哎哟!」我一个激灵。

「所有的碎片都溅到我俩身上了。急救车来的时候,我爸屁股上还插了半个灯泡……」

「唉,」我说,「我爸是,随时碾压我,以不给我交学费不给我钱花要挟我。我是没法跟他打起来的。」

「不打起来也好啊。」她无奈地一笑。「我们这25年,打了这一次架,医院了……」

就在这个时候,有人在半开的门上敲了三下。这三下很均匀,像是练过的一样。

「能进来吗?」

我俩同时转头看,发现翻译家就站在门口,拿着一支笔和一张纸。他对我点头打招呼。

「我进来方便吗?」他问。

朱小迪翻一个白眼。「你倒是这时候礼貌了。」

「叔叔您好。」我激动地坐了起来。「我特别爱看您的节目,我全家都爱看!」

翻译家的脸红了,他看看女儿,转身突然想走。

「我写好了,你过来吧。」朱小迪突然说。「我知道你是来找我写《家庭公约》的。我想好了,也写好了,在我手机里。」

「什么时候写的?怎么这么快?」翻译家转过身来,问。

「救护车上写的。」她说。

翻译家慢慢走过来,用没有打石膏的右手,从病号服里摸出一张纸,大概是一个什么急诊证明。

「你说,我记录。」他说。

「那我念了啊,爸爸。」女孩拿出手机,说。

「一,客厅。」

「公共地面上不能出现鞋和快递。朱小迪在家情况下必须30分钟内清理。」

「这个可以。」翻译家说。「快递盒子必须拿走。」

「公用书桌上只能放电脑,书本,一个杯子。朱小迪在家的每晚睡觉之前必须检查。」

「这个一定!一定要这样,不然桌子上堆的太多,太多了。还有你的零食,零食得放厨房,不能放在我的书桌上。这个要写下来。」

女孩低头,用右手打字。说。

「晚10点之后朱迪生看视频听音乐必须用耳机。」

「这个我不同意。」翻译家抗议,「如果我们是用黑胶机在客厅里听呢?如果你10点后还在弹琴呢?」

「我那是练琴,不是看抖音!」女儿说。

「我看的不是抖音,跟你说多少遍了,我在看YouTube新闻……」

她想起身接过纸,却在半欠起身之后忽然又躺了回去。

「你干吗要坐的离我这么远啊。」她说。

翻译家仰起头,似乎是一句话要从喉咙里冲出来。然而在这句话冲出来之前,他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老鸟,扇了扇自己打着石膏的胳膊。老鸟缩回自己的脑袋,啄了啄自己的羽毛,总算让那句话不情愿地挤了出来:「唉,爸爸坐在哪里你也要管。」

女孩子也愣一愣,看得出来她想要说一句令人暖心的,软绵绵的话。然而她的语气是软的,却吐出来一句硬气的话来:「你为什么坐的那么远啊,你坐那头,我这纸递都递不过去。」

翻译家欠着身,慢慢说,「你这么把脚光着伸着,我要不坐在这空调风口前头,这不把你吹着凉了啊。」

女孩愣了一下。两只白净的脚颤抖了一下。

她转过身去,没说话。

两个人就这么坐着,夏天五点钟的阳光照在他俩的身上,像是一幅画。

女孩背着我躺着,我也看不见她的脸。她忽然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话,像是再做最后的挣扎。

「你现在打我,我要是嫁人了,我老公打我怎么办。」

床位的声音也同样轻柔,但是又很坚定,一字一字的。

「我打你是惩罚你,你老公要是打你,你就告诉我,我去揍死他。」

翻译家说。「萨特说了。对于暴力,我只有一件武器,那就是暴力。」

女孩的肩膀抽搐了一下,她转了个身,面对着她爸,缓缓伸出手,我以为她要抹眼睛了。

「歇着吧。你打架真不太行。」

她慢慢说。

「要打我也能打,医院哩。」

两个人都沉默不语。我看到女儿别过脸,父亲也低下了头。

如果他们俩当时没哭,我都要替他们哭了。

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一个高挑的中年妇女不顾护士的阻拦,直接冲了进来,她穿着很特别,一袭黑色的长裙,黑色的帽子。胳膊稍稍发胖,但是可以看得出来皮肤保养的很好。

这个女人一进来就摘下了帽子,狭长的眼已经红肿,鼻翼激动地鼓起落下。

一摘下帽子,她就开始全身颤抖,在病房里都无法节制地大叫:

「朱迪生!朱小迪!你们两个傻逼!你们有完没完了!还打架!」

她「哇」一声,大哭起来。

「我的灯!我当年把那个灯运回来多贵!是不是不是你们运的就不心疼了啊?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装修的这个房子,一回家就跟被贼抢了一样!」

两个人则低着头,一句话也不说。

「那是马萨林吊灯!八头的!枝形的!工艺是我这十年来见过的最好的!就这么他妈给你们弄坏了!」

「厨房还给烧了!谁他妈烧的水没关火!是谁!」

两人突然抬头:「哎呀!烧水了!」

「你烧的吧!」翻译家转头问女儿。

「我不喝热水。你别血口喷人。」朱小迪一仰脖子。

「唉。好像是我烧的,是我烧的。萍萍,你先冷静一下,咱们厨房烧成什么样了啊?」

「朱迪生!你别让我冷静!我不冷静!你把我厨房烧了!你进过厨房吗?你进过吗?你知道那个大理石台多少钱吗?是你的钱吗?你都快60了,还给我干这种事情,你真是……我说,我每天在外面辛辛苦苦做话剧,累到半死回家,看到厨房窗口就往外冒烟!结果呢?叫了救火车,还叫了警察,人家梁警官还笑我,啊,笑我!说你们俩之医院!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!我就得刑事诉讼,把你们俩都关进去……哎呦喂,这脸,这牙,这是你爸爸打的啊?」

朱小迪抬起脸来,点点头。

「老头子我告诉你,你敢这样打女儿……」女人气得举起涂着完美指甲油的纤纤手掌,冲着翻译家冲了过去,忽然就在半中间停住了。

「你这胳膊,哎哟喂,咬的这么深……这是小迪咬的啊……」

翻译家默默点点头。

黑衣女人绷起薄薄的嘴唇,捂住脸,全身一颤,一个跺脚接一个转身,跑出了病房,连帽子都没拿。

只听见楼道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嚎叫,那叫声不像是人发出的,反而像是一只月圆之夜,被野性呼唤的狼。

.9.18

北京

王逅逅
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tzcgg.com/zsczz/648825.html


  • 上一篇文章:
  • 下一篇文章: 没有了
  • 网站简介 | 发布优势 | 服务条款 | 隐私保护 | 广告合作 | 网站地图 | 版权申明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