疼痛

我的身体里住着疼痛。也许是很多年前,一个春天的黄昏,奶奶在火上烤红一枚绣花针,她捏着我的耳朵,捏啊捏的,趁我不注意之际,把那根绣花针飞快地扎了进去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那一根绣花针,仍潜伏在我的身体里,每年春天,就会疼痛不已。

奶奶在我的耳朵上穿了一根红线,打了个结。那根红线,在血肉里转了一圈,又一圈。几个月以后,奶奶把红线抽出来,插了一根稻草芯子,耳朵化了脓,稻草芯子插进去,嘶嘶的疼。

还有手上长了冻疮。脚底长了鸡眼。眼睛里吹进了沙子。牙齿咬破舌头。走路摔了一跤,磕在一块大石头上,头上磕出一个大包。洗碗时打破了碗,被碎瓷片扎破手指。在河边的大柳树下,被一只马蜂蛰了一记。被一条野狗追赶,在小腿上咬了一口。被母亲罚跪搓衣板。被老师的戒尺打了手心。

这是一个充满了疼痛的世界。

我怕疼。小时候打预防针,看见那个穿了白大褂的医生,背了药箱,走进教室。我立马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。同学们一个个雄赳赳、气昂昂地到讲台上去了,勇敢的,像董存瑞一样,捋起袖子,大声对医生说:来吧。胆小一些的,就扭过头去,轻轻地闭上眼睛。最后一个孩子走下讲台,医生“咦”了一下,怎么还剩下一管药水,谁还没打针?很快,几个男同学把我从桌子底下揪出来,押上讲台。

呜呜呜,我拼命挣扎。男同学使劲地扭住我的胳膊。这时,那个医生说,再动,小心针扎到里面拔不出来。我这才噤了声。药水一打进去,我的头就晕乎乎起来,嘴唇发紫,脸色发白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走路也摇摇晃晃,我发现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了,我的耳朵听不见声音了。我大喊一声。老师惊恐地冲到我身边。等我醒过来时,我发现自己躺在两把拼起来的椅子上。医生说,没事,是太紧张的缘故,所以晕针了。

好朋友周玲说,打针就像蚂蚁咬一下,一丁点疼,你怕什么嘛。

我不知道啊,我也不想害怕,可不知怎么搞的,我就是害怕啊。

甚至,我看到针扎在别人身上也会晕。有一次,医院,她眼睛上长了一个东西,医生给她用针挑。医生那根针一扎到她眼睛上,我就晕倒在地上了。医生皱着眉头对草说,怎么回事,你小姐妹这么胆小进来干什么?

初三毕业,去市防疫站体检。在一间朝南的房间里,一个眉清目秀的医生坐在那里。我一步一步地挪过去,对他说,医生,我晕针。那个医生笑着看了我一眼,别怕,这样,你靠在椅子上,眼睛看着我,就不会晕了,我尽量扎轻一点。出乎意料的,那一次,我没有晕。我甚至觉得消毒棉涂在我的皮肤上,有点凉凉的,很舒服。我闻到一阵来苏水的味道,混合着那个年轻医生的气息。针扎到我胳膊里,像小蚂蚁咬了一下,一点都不疼。

我从防疫站走出来,窗外有一株香樟树,摇曳着细碎的花香。我觉得世界似乎变得比从前更美好了。

从那一次以后,我不再惧怕打针,也不再晕针。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年轻的医生。茫茫人海,也许我与他曾有一天在马路上擦肩而过,可是,我已经认不出他来了。

可我一直记得他温柔的嗓音。驱走了一个小女孩子心中对于疼痛的恐惧。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一个哀愁、胆怯的小女孩子了。

我一直记得,窗外那一株香樟树,香气绵延不绝。

疼痛是有记忆的。我的一个同事,失去了一条胳膊,垂着空荡荡的袖子,可是,他总是说,我的胳膊在痛。欸,真痛啊。他说胳膊痛时,天多半就会下雨。

我想,那条失去的胳膊,怎么还会疼痛呢?疼痛的记忆,是多么的顽固啊。

我的一颗阻生齿已经拔掉了,可它仍旧一直在痛。它简直像一个无赖一样缠上我了,怎么甩都甩不掉。白天做事,倒也罢了,分散掉了注意力,疼痛倒还好些。到了夜晚,万籁俱寂,我一个人躺在床上,睁大眼睛。

一阵疼痛忽然紧紧地攫住了我,嘶嘶,嘶嘶,疼痛像一条小蛇,冲我吐着红信子。疼痛又像一个鬼魅,踢他,踢他,在我的嘴巴里跳圆圈舞。

我不知道,牙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大约是一次期末考试前,我忽然觉得我的牙齿痛极了。腮帮也肿了起来。去医院拍了个片子,医生说是阻生齿横着长,长到肉里去了。除了拔掉,别无它法。医院,才下定决心拔掉牙齿。

记得那是国庆前一天,一大早,我吃了一个粽子,医院,医生让我签了一张生死状。(打麻药出意外之类)我问医生,我会死吗?医生说,不会。于是我就签了字。我躺到椅子上,张大嘴巴。那真是漫长而难过的几十分钟,简直令人备受煎熬。终于,医生说,好了,起来吧。医生说,这个创口很深,要去挂一点盐水,消消炎。

当天晚上,我拔掉牙齿的地方就不可遏制地痛了起来。只好半夜去挂急诊,医生说,没什么问题,伤口好好的呀,回去睡一觉,明天就好了。

也许疼痛就是从这一天与我结下了梁子。我拔掉牙齿的那个地方,几乎每天都在疼痛。有一阵,我觉得可能不是牙齿的缘故,去拍了脑部CT,看了五官科。医生都摇摇头说,没什么问题。医院,找谢院长。谢院长说,有的人拔掉了牙齿,会一直有钝痛感,那是神经有强烈的记忆。难道是我的神经,对于疼痛竟然有这么深刻的记忆?

后来,我发现我拔掉牙齿地地方临近的两颗大牙也在疼,就让医生钻了洞,做了根管治疗,医院穿梭往返了半年,两颗牙,其中一颗似乎好一些了,另一颗,仍一直疼痛不已。

有时候,我甚至会绝望地想,难道这疼痛会跟随我一生,再也摆脱不了吗?

多么悲催啊,我开始无比怀念那个不牙疼的自己。尽管那个时候,我也总是郁郁寡欢,并不十分快乐。

我想,如果现在让我不再疼痛。我一定会好好珍惜,我一定会很快乐。

有一天,我走在大街上,看着迎面走来的兴高采烈的人,忽然热泪滚滚。

世上没有疼痛的人,是多么幸福啊。

可是你怎么晓得他们没有疼痛呢。有一天,草对我说。只是他们不告诉你罢了。疼痛隐遁在每一个人的生命里。头痛、牙痛、胃痛、背痛、脚痛……肉体凡胎,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疼痛。

疼痛长在那个人身上,惟独他自己知道罢了。也惟独只有他自己去忍受。谁也不能代替谁疼痛。纵然是最亲密的人也不能。

有些疼痛,是疾病的信号。有一次,我爸半夜里腹部绞痛不已,医院,医生一按腹部说,马上手术。医生从手术室出来,摘下口罩说,幸好送来及时,已经穿孔了,不然变成腹膜炎,后果不堪设想。

我还看见过一个小孩子,摔了一跤,头破血流,可是仍嘻嘻笑着,因为他感受不到疼痛。他的家人带着他四处寻医。原来感受不到疼痛,也是一种病。

那么,疼痛未必是一件坏事。你把疼痛当成敌人,讨厌它,憎恨它,它就来势汹汹。要是你与它和解,说不定,它也就偃旗息鼓了。

我对自己说,依然要保持愉悦的心情。依然要微笑。依然要快乐。

依然要深情地眷恋、并挚爱着这个世界。

有的疼痛,像被小蚂蚁咬了一下,轻轻的。有的疼痛,像蜜蜂蛰过,刺刺的。有的疼痛,像一根针扎进肉里,令人忍不住尖叫起来。有的疼痛,宛如利刃划过身体。还有些疼痛,像被榔头敲打,被电流击中,钝钝的,麻麻的。

婴儿无法说出疼痛,于是只好大声哭泣。我们尽管可以说出疼痛,但是有些疼痛,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的。医学上有许多词汇,譬如,钝痛,锐痛,闪电痛。并把疼痛分为十二级。可是,当医生问你,到底怎样的仍痛,几级的疼痛,我们常常说不清楚。

就像你说不清楚火焰炙烤的疼痛,你说不清楚被一阵电流击的疼痛,你说不清楚钢筋扎在你脚上的疼痛,你说不清楚,毒药在你胃里腐蚀肠胃,那种翻江倒海的疼痛。你也说不清楚分娩时,那种近乎凄厉的,似乎要把你的身体撕裂开来的疼痛。

在夜晚,疼痛比白天更加剧烈。白天时,那牙疼不过像小虫子一样嘶嘶地疼,到了夜里,忽然就剧烈起来,令人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。

有的疼痛寂静无声,被悲伤覆盖。我的小叔叔,入赘到别人家里,有一天夜里与老婆吵架,想不通,喝农药自杀。后来,在他的葬礼上,我看见黑色的血,从他鼻子里不停地流淌下来。奶奶哭得嗓子哑掉,晕倒在地上。

小时候,我经常看见奶奶一个人寂寞地坐在阳台上,手里翻着小叔叔的日记本。那淡黄色的封面上,蒙了一尘岁月的尘埃。我知道,疼痛这个魔鬼,带走了逝者,可是仍在噬咬活着的人。

我的奶奶,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,晚年总是神色忧戚,郁郁寡欢,丧子之痛,仍在她的心中日夜翻滚。

小时候,我还目睹过一个女人杀猪一样的嚎叫。她是村子里的一个泼妇,经常骂街坊邻居,有一次,街坊邻居实在受不了,就把她捆起来,用藤条抽她。藤条上的藜棘扎进她的肉里,令她哀嚎不已。后来,她再也不敢骂人了。疼痛令她噤声,变成了一个沉默、胆怯的妇人。

我的姑夫是个泥水匠,有一天给人造房子时,从屋顶上掉下来,一根钢筋扎到了他的腿里。众人医院,医生给他取钢筋,打了麻药,可是姑夫仍旧像野兽一样嚎叫着。他喊着,杀了我把,快杀了我吧。几个大男人拼命按住他的身体,可是按不住他的哀嚎。

我想,在古代,没有麻药,那些中了箭,硬生生拔出来的人,不知心里要有怎样的勇气。

还有那些手指被钉上牙签,坐老虎凳,被烧红的铁烙在身上的人,他们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啊。

血很快就止住了,钢筋和箭镞,也很快就拔出来了。伤口结了痂,可是疼痛仍旧潜伏在你的身体里。

那一条瘢痕上,爬满了小虫子,仍在日夜不停地噬咬着你。譬如,生孩子的那一道伤疤,十几年过去了,每到下雨天,它仍旧会隐隐作痛。

就像隐隐作痛的中年,人间疾飞的草木。

有些疼痛,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。

外公八十岁那年,查出患了绝症。我去看他,走过那片苍翠的竹林,竹林底下掩映着一幢小屋。他和外婆两个人坐在小屋上的一条长凳上。

时光倒回到三十年前,外公在竹林里绑了麻袋做秋千,我与小青坐在秋千上。外公站在我们身后,秋千飞到云端上,我和小青也飞到了云端上。幽幽竹篁里,仍徘徊着一个温柔的梦。

可是我的外公将不久于人世。想到这里,我的泪水淌了下来。我用手背轻轻拭去泪水,大声喊:外公,外婆——

外公从竹篁里走出来,响亮地“哎”了一声。

我不知道,那竟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外公的应答了。

母亲说,外公知道大限已至,并不悲伤,只是每天都会去田间、地头、河滩上转一转。他要与一株秧苗,一株芦苇,一缕清风,一轮落日作最后的告别。他带不走一条小河的柔波,带不走一颗草叶上的露珠,带不走一声清脆的鸟鸣,带不走一片云彩。可是,他要把一生中最珍爱的东西,深深地收藏眸子里,收藏在记忆中。

他浑浊的目光,忽然变得清澈,脸上浮现着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容。他感谢岁月对于自己的恩赐,八十年的光阴,终究是一段足够漫长的旅程了。他回忆起自己的一生。从一个孩子,变成一个青年、壮年,再走向暮年。

他庆幸自己一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。当有一天,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,他的心才是这样坦荡、安然,无所畏惧。可是仍有牵挂和不舍呢。

母亲说,外公每天都要给外婆洗脚。他力气已经十分衰弱,仍是每天拎一只木桶,往里面倒满热水,加一把艾叶,揉出绿绿的汁液。这近乎成了他与外婆告别的仪式。外婆的眼泪,一滴一滴地掉在水桶里,外公笑着说,老太婆,给你洗了一辈子脚,也算对得住你了。以后,你要自己洗脚啦。我走了以后,不要哭,要好好地活下去。

外公临终的时候,疼痛已经令他说不出话来,他只是费力地喘着气,摆动双手,示意我们不要哭。渐渐的,他的手无力地垂落,身子一僵。小姨嚎啕大哭起来。

去年夏天,外婆也走了。我去参加外婆的葬礼,那个清晨,白幡吹动,灵车停在幽幽竹篁里,可是在那一片竹篁里,再也没有我的外公外婆了。在那个小村子里,再也没有爱我的的人了。

我忽然蹲在地上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疼痛不已。

生离与死别,怎不教人有锥心之痛?

有些疼痛来自身体,有些疼痛来自心灵。身体的疼痛,还可以服用止痛药。可是心灵的疼痛,远比身体的疼痛更剧烈。并且无药可医。

我以为我会忘记你,可是,你不知道,我从未有一天停止过想你。

一寸相思一寸灰。两心之外无人知。

他一生痴恋着她。与她相识于蔷薇花初开之际,私定终身。那一个晚上,部队突然紧集出发去台湾,他来不及给她捎信,只好匆匆去了,以为很快就可以回来,谁知,这一去便是一生。岁月迢迢,山河阻隔,他未曾有一天忘记过她。他在海峡那边,住在一幢小公寓里。仍旧一个人,没有结婚,也没有孩子。别人都说他是个古怪的老头。

垂垂老矣之际,他忽然查出身患重病,于是在病榻上,执笔写一封信,嘱咐一个要好的朋友,如果有一天回到大陆,就去找她。他说,如果她不在了,就把信烧在她的坟前。

他写下的只有两行字:生亦同衾,死亦同穴。

一行滚烫的泪水,落在淡黄色的信笺上。犹如一朵朵洇开的墨色的花。

许多年以后,那个朋友来到大陆,辗转找到她,彼时,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。她终身未嫁,一个人,住在村子里。别人都说她是个古怪的老太太。

这一天,她凤冠霞披,抱了他的骨灰,与他拜堂成亲。不久,她便也追随他而去了。

我想,世上最深的疼痛,大约就是爱的疼痛了。爱的得到,爱的失去。一旦爱上了那个人,一颗心便沦陷了,辗转反侧,寤寐思服。若是有朝一日,他负了她,那颗心便碎了,裂了,飞灰湮灭了。

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

此刻,我坐在咖啡馆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。这个下午,我一直坐在这里,在键盘上敲字。咖啡馆里播放着悠扬的音乐,人群嘈杂,窃窃私语。只有我一个人,孤独一人坐在这里。我不时地抬眼看一眼手机,它一直静默,没有任何声响。仿佛这个下午,我已经被世界遗忘。我已经被你遗忘。

昨夜,我做了一个梦。我梦见你掉下了悬崖,我站在悬崖旁,伸出手臂想要拉住你,可是我的手落了空,我看着你的身体直直地,从悬崖上坠落下去。跌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。我在睡梦中惊醒,浑身湿透。

我的手指上,有一枚戒指,它发出幽蓝色的光。那是你送给我的,我一直戴在手上,从来没有摘下来过。我仍记得,你送我戒指的时候,还抱了一束玫瑰,玫瑰的刺,扎到了你的手。你的手指沁出艳红色的血。

也许爱情就是一枝带刺的玫瑰。那一枝玫瑰,早就已经干枯了。可是那一根扎在你手上的刺,它带给你的疼痛,从不曾消失。

犹如溪流汇入大海,疼痛终将融进你的生命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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