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蛰伏了一年多以后,我右槽牙内侧那颗智齿再次发威。
它在牙床深处隆起一座超级火山,熊熊地冒着黑烟,里面包裹着不知积攒了多少天的火气,变成炽热的岩浆,一颤一颤地蓄势待发。这种疼痛有时候是立体的。不仅仅是智齿那一处,而是口腔中它附近33厘米的空间,这个“魔盒”一旦被碰到,痛感就汹涌而出。疼的时间长了,整个牙花子都疼,腮帮子也疼,整个右脸和右边的额头都昏昏沉沉,心跳比平常更快,连着腰腿胳膊,似乎哪哪都闷闷地疼起来。有时候它又是一个点。整个人的重量像是被挑在针尖之上,针锋处就是那颗牙,人就像悬在空中的杂技演员,一时倒立,一时旋转,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,小小的针锋便也旋转着、倒立着,继续地向下、向下,刺往牙神经的深处更深处。它是每一个心神不宁的白天和乱梦颠倒的黑夜。清醒的时候,它时时刻刻彰显着存在感,动也疼,不动也疼,有时疼得让人忍不住隔着腮去摁它,用舌头去嘬它,直面那个作恶的痛点。但它可不怕你,也不会躲避,反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地欺上来,让你疼痛加倍,疼得麻木,最终不得不举手投降。睡前的黑暗中,视觉听觉都已经休息,它却更加唯我独尊,叫你辗转反侧,久不能寐,变着花样地折腾。一会儿是冰川般的酷寒,一会儿又是烈火炙烤,一时闷痛,一时刺痛,一时酸痛,你可以投入其中,细细感受那种痛和痛之间的微妙差别。好不容易在冰与火的缝隙里疲惫睡去,梦里梦见了医生,他身穿白大褂,戴着滑稽的鸭舌帽,我跑过去想要告诉他我的病痛,可又说不出来哪里痛,他只笑眯眯地,自顾自东忙西忙。我在急痛中猛然醒来,发现同时陪我醒着的,还有智齿和它的倔强。回想梦里那个医生,原来人家不是牙医。
2
智齿之所以叫“智”齿,据说是因为它萌生时,人已经成年,会比小时候更聪明些。我深以为然。这两天它的发炎,的确叫我有智慧多了。我变得清心寡欲。那些饕餮狂欢的夜已恍如隔世——那些夜里,烤串好,香肠好,夫妻肺片亦好,麻辣小龙虾则最好,总之无辣不欢,为了平衡油腻,需配一盘芦笋或秋葵,就着啤酒果酒或红酒,渐渐直到深夜里次日来临——此时这所有的一切已经离我远去!不服不行啊。家里新长的青葡萄,曾是我的最爱,斜着嘴巴塞进去一颗,嗬,那酸爽!疼痛感瞬间淹没所有味觉,眼泪都要流出来了,我仿佛听到牙齿如同电视剧里烙铁上被泼了凉水,“刺啦”一声,白烟升起,然后受刑者“啊——”地惨叫起来。在这咽口唾沫都痛不欲生的时候,所有的珍馐美味都无异于一段糟木,让人没有半点欲念。不需修炼,我心已如止水,对食物的需求降到最低,只要清水稀粥足可活命,其他的酸甜苦辣,原不过是舌尖上的游戏。这样那样的鸭脖兔头,也不是真的需要,更像是眼馋肚里饱的精神贪婪。不想吃,连同着也不想玩。莫奈作品展览?算了。有聚会?没兴趣。最近上映的电影?等等再说。湿地公园新开了荷花?不想去。我只想静静地呆在一处,守着我这该死的牙疼。没有任何强迫,我忽然发现了人生的无趣。谁说“有趣是人生的春药”来着,他的智齿一定没有发炎。我忽然变得如此自律,八点钟刷牙,之后滴水不进,十点钟准时就寝。牙关如心关,入关修炼去也。我亦变得沉默少言。原来是个虎妈,一言不合就要拍案而起,此刻成了个受害者,闷闷地露出几分温柔静默的假象。平日里嬉笑怒骂,爱发表评论,每每在人前詹詹不休,如今都静下来了。可说可不说的事,便不再说。千言万语不当一默。不说有不说的好处,过一会儿,你原本要说的那人那事自然就好了。早就有人总结过,人一天所说的话中,80%都是废话。现在多好,80%的话都省下来了,不再聒噪,不再八卦,不再嘴比脑快,也不会得罪人。一个话题被挑起,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发表观点,只有你托着腮帮子,露出一副悲喜莫定的思考者表情,默默地不发一言。时候一长,难保别人不会因为你这幅高深模样而心生敬意,毕恭毕敬道:“您觉得呢?”你便含糊道:“啊?哦…嗯…咝——”最后那个,是一阵疼上来倒抽的凉气。那份隐忍含蓄,那种婉转低回,在不知就里者看来,倒更像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世外高人。我发现了往日的矫情。此时什么爱情的疼痛、梦想的疼痛,在单纯的生理疼痛面前都显得无比之矫情。好汉偏怕病来磨,生物学早就证实过,迁延的慢性疼痛,而非求佳人而不得的伤心和壮志未酬的遗憾,才是幸福感的最大杀手之一。当满脑子都是霍霍作痛的牙齿时,所谓的豪情壮志怕是要往后排一排了。好汉们面对刑场往往能潇洒地来一句“引刀成一快,不负少年头”、十八年后又当如何的豪言壮语,然而对着牙痛,他多半也难免皱紧眉头“哎哟”几声。
而爱侣之间再相契,或许可以同甘共苦,甚至同生共死,却无法分担哪怕半分牙疼。朱丽叶正忍受着智齿发炎的困扰时,恐怕压根不会注意到窗外皎洁的月亮,罗密欧大段的情话只能让她心生愤怒:
“你的废话才是我的仇敌!蒙太古家族不是牙医,你无论多么英俊也于事无补!”
牙疼的姿势多是沉默而内敛的,谁还顾得上45度仰头向上的忧伤明媚。
牙与爱情都喜欢甜蜜——甜食蜜汁,或者甜言蜜语。但爱情的疼痛有可能使一对恋人抱得更紧,牙齿的疼痛却让你举起白旗。
古今痴男女,难过牙疼关。
3
智齿除了让人变得智慧之外,它自己亦有智慧。和阑尾一样,作为人类进化史上的大Bug,作为人类最后退化的器官之一,它最有智慧之处,就在于它隐藏自己的方式。
阑尾平日里也不声不响,一旦发作起来,总难逃被割一刀的命运。但智齿不一样,它明白“过刚易折、柔者难毁、齿敝舌存”的道理,有相当一部分智齿,不愿长出“来接受食物与咀嚼的磨损,而是处心积虑地藏身在最柔软的牙肉之中。一般没什么动静,瞅准了东家疲弱之时,就登时发作、一击致命。
此时它也并不怕暴露,因为想要拔它出来,总会有点投鼠忌器的顾忌。这倒不是出于丰子恺先生在《口中剿匪记》中所说的什么“文王怀仁之德”,而是因为想要将这厮连根起出,己方也必定流血漂橹、伤亡惨重呢。
曾听一个老同事绘声绘色给我讲过阻生齿的处理过程:
先拍X光片确定深度和位置,然后作消炎处理,手术时先打麻药(打麻药本身就很疼好吗),然后在牙龈上切十字口,使智齿露出,再根据牙型具体情况决定使用锤子、镊子或其他的“木工活”工具…其间有风险,比如说如果牙根与下面的牙神经黏连比较紧密,这个操作过程有可能导致局部的永久性神经麻痹…缝针之后就是痛苦的恢复过程,有的人甚至需要在好几天的时间里住院打点滴、吃流食…总之这个过程把我唬住了。比疼痛更可怕的,就是对疼痛的恐惧!
在这件事情上,牙医们的意见都是明确而统一的:拔掉。但他们说话最算数的时候,大约只是患者牙齿发炎之时。智齿们比他们更深谙人类心理。
被炎症苦苦折磨时,牙医们说什么是什么,咬牙切齿下定决心,等炎症消下去后一定把它办了!但问题在于,人类除了会说“必欲除之而后快”,也常讲“姑且看之”,所谓“好了伤疤忘了疼”,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
炎症消了,曾经的疼痛荡然无存,好像完全不曾发生过。生活还像往日一样美好。所以,大概只要好好刷牙,增强免疫力就行了吧?何必自找苦吃,非要花钱挨那一刀呢?于是,这事就被推到了“下一次”。可下一次还要再消炎啊!消炎之后就又不疼了啊!又是一次心存侥幸的循环。聪明的智齿,就在这种循环往复中得以永存,哪怕有天人都化成灰土了,它都依然坚固如昔呢!4
已经以大无畏的勇气拔除了智齿的各位,此时也不急忙着笑话别人。我们的生活中,可不止这一种“智齿”——比如,那个糟糕的爱人,那个难戒的瘾,那个可恶的习惯。
每个他/她让自己心寒的瞬间,每个宿醉后昏沉沉醒来的早晨,每次拖到dadlin迫近时的疯狂,都会让你下定决心,一定要戒之除之,从此洗心革面!
然而,不过是被偶尔施舍的一点温柔,或是深夜一场精彩的球赛,还有拖延时亦痛亦虐的轻微快感,你便又被麻痹了:哎呀,且放他/她/它一马,下次再说…
下次复下次,下次何其多!如上这类“智齿”,你真的都已经“拔了”?
不说了,我已经吃了今天第二粒布洛芬,神经系统被麻痹,此刻牙齿好像已经不怎么疼了…那么问题来了,晚饭有自家炒的麻辣香锅,你说我是尝一口呢尝一口呢还是尝一口呢?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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